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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与摄影.

黄昏八点的异乡人车站

  城市是心灵栖息的一座岛。南方小城山中雨中独自氤氲,我尚未见过广袤平原和玉米地,更不用说八点钟的黑夜。

  回忆起那几天,总觉得北京的夕阳好像更美些。国子监街落了满地的槐花,如新生的油菜般绿色的小朵儿洒在瓦檐上。清扫车的电动大扫把来回刷了几遍,街道上还是铺着梦幻的地毯。夕阳斜斜地照过来,透过树的每一缕发丝亲吻着墙壁,音乐盒里的《天空之城》居然非常适合这场景。

  最后一天在东郊民巷经过一座小教堂,我忘记了它有些长的西文译名。那天也有夕阳,街上并不多人,大都是些从律师所下班的律师(说不定是清洁工?)。一路骑单车北上到达天坛,吃罢晚饭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已经八点左右。我开始明白古人为何把北京时间七点至九点作为黄昏。纬度高处的太阳总是舍不得掉下去,在高楼那方迟迟地散发着余温,试图温暖渐渐变成冷色调的天。暮色透过右手车窗外昏黄的路灯、后方公共汽车的玻璃板笼盖过来。我坐在移动的盒子里,一动不动地向南边驶去。那时候,一切光影仿佛都要被抛在四点钟天亮的北边,我开始怀念第一天我住过的房间。

  那条小巷里有家饼店,卖咸饼和菜饼两块钱一个,肉饼加多五角。我把旁边的蔬菜店飞着的苍蝇写进了《雨季不再来》里。带着对所有曾经去过的菜市场的记忆,我勾勒出了小说主人公“他”的生活场景。

  租住的房间有一个窗户,那天晚上我坐在铺得漂漂亮亮的桌子旁,吃着妈妈做的面条和菜肴。后来一个叫旭阳的叔叔成为了我们那晚的邻居,他祝我第二天考试顺利。

  真正到了考场,我发现我晚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监考老师正在播报考场须知。试卷发下来,那个声音仍然从几百人的头前面传来,没完没了的灰色雾霾。第一个话题居然是不久之前我积累过的句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不像《Starry Starry Night》里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文森特,梵高明明也会写情书表白嘛——“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从一声“混蛋”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水根老师说我的文字有张爱玲《色戒》的味道,于是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我用一只初中时就萦绕我左右的黑色大鸟带领“她”冲破五十万份稿件,进入了五月的复赛。那天我刚好要踏上去往广州游学的行程。五月雨哗啦啦下着,我与“远方的车站”这个复赛题目来了一个惊喜的遇见。我突然想到了几个月之前那个带着香水和雾的味道的关于“她骂他混蛋”的续写作业。

  得知决赛成绩的那一刻,我坐在地铁4号线上前往西直门转13号线。六点半的地底三层,看不见外面的阳光。走在长长的换乘之路上,我才发现那三块巨大的广告牌由手机换成了小狗小猫。那天晚上我们去吃了分米鸡。爸爸觉得KPOP燥耳、清酒难喝,妈妈吃不下韩式鸡肉,辣味年糕和泡菜却被吃得干干净净。两百块的晚饭还没有两元的农夫山泉来得珍惜。

  奥体中心的农夫山泉一瓶四块,我感觉自己要被水立方前方广场上高高立着的白色灯光四射而蒸发死去。腿好像被我遗弃在了鸟巢附近的栏杆上,那是唯一可以体面地坐下歇息的地方——之前我在国家博物馆蹲下看展品,却收到了穿着长袖制服的管理人员的“文明”提醒。那么,我想这个晚上,我可以在偌大的填满了人的空间里当一回原始人了。于是我坐在地上,被一个游客请求坐着为他们拍照。没有人理我,一个自由散漫罗曼蒂克的独生女的灵魂。

  搭火车之前,我终于吃了老冰棍。上一次拥有这样的机会是在故宫门外,一元一条。

  谁想得到溥仪以前就在这样长了青草的石砖地上骑自行车?又是炙热的毒辣阳光,可是我却感受到了三毛所说的前世的乡愁。一路飞奔,我穿梭在宫墙中,假装自己是婉容不听话的侍女,正准备去见她。那些人都不存在了,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人们的口水和汗滴和影子都不见了,只有路旁预防火灾的大水缸。这条路往北走是御花园,往左边又是冰窖。冰窖现在改成了冰窖餐馆,餐馆里的服务员和桌子上五十块一碗的面不存在了。

  谁看见屋脊上的脊兽?他们在说话。今天是一个人非常多的日子。那边修宫墙的民工把三脚架和刮下来的墙漆藏在一块板字后面,提着水壶坐着三轮去吃午饭了。带着吊牌的研究人员一个个下班了,去员工食堂。有人在今年才开放的御花园里吃一块钱一个的茴香包子,有人却饿着肚子。

  我想在夕阳六点半看紫禁城里的琉璃瓦和孤独的宫殿。谁能告诉我晚上有没有撑着宫灯的宫女走过的灵异事件?那位看守叔叔说他们五点就下班。

  故宫不是《末代皇帝》里那空无一人的紫禁城。北京不是任何一部我曾经见过的样子——不是《蓝宇》不是《霸王别姬》不是《上瘾》。通州和香山是一个由公交车终点站编织而成的美梦。我仍然对它们存有幻想。每一个身旁经过的车窗里可能都会掩着那些绝代芳华却又转瞬即逝的偶像的脸。猛虎和蔷薇不可兼得,每一个在地下轨道里穿梭的穿着银色厚重铠甲的异乡人都应该懂血色玫瑰的苦痛。雾霾的那些日子,人们在办公楼里想些什么?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他们来到北京为了什么?林立的楼宇中寻觅自己的归宿?杂乱无章的车流里北京本地的车牌?一口不太纯正的北京口音,一个可怜的流动北京人。

  这座城市吞吐着各地的灵魂,却不打算好好将他们安存。它是一座异乡人的巨大车站,寄存包裹的24小时后便要摇手说拜拜。它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心脏,我是血液里某个血红蛋白携带着的一枚氧气。我为心脏注入我的灵魂里活蹦乱跳着的鲜血,它给予我一身市侩与钱臭的二氧化碳。我在国贸的人行路上妆容各异的都市精英中亦步亦趋地学着他们的步调找着回家的路,在北京大学不大的校园中用儿话音与茹蓉学姐交流。

  我带着些许进京赶考的敬畏之心而来,如朝圣般小心翼翼打量着北京西站。它却不给我面子:洗手间要从下车处拉着大包小包走上五分钟才能到;夜晚十一点冲洗着厕所的心情不好的阿姨把水管往我手上喷。感受得到这座城市的温度,也皱着眉体味它的那些不同。

  去火车站那趟公交上,一个爷爷坐在我旁边。我问他:“为什么不坐地铁?”他说:“因为公交对我们老年人有优惠。”说着乐呵呵地掏出公交卡给我看。他在公主坟下车,下车之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下车时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下车之后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公主坟下一站是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去北方。在南回的列车上,我抄写着英语作文,火车头拖拉着自己铁皮身躯,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歪歪扭扭不太乐意地往七点天黑的南方走着。我以为河源的明天会晴朗。可是我第二天起床时,发现外面居然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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